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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R的社企模式


都是怪 TED 不好,前幾年把高額的獎金頒給 JR,許他一個改變世界的願望,叫我難以洗掉他那個人文關懷的標籤,每次看他的展覽,總會想著,這些作品又能如何如何能鼓動思潮,甚至作出改造社會的行動。我都是因為幾年前的 TED Prize 才認識這個法國藝術家的名字,首次認識他那些規模碩大、充滿視覺震撼的壁畫藝術 Mural Art,可我覺得稱之為街頭影像塗鴉更為貼切。

我不是 JR 粉,相對攝影師的圈子,JR 的人氣似乎在時尚或設計界別的朋友裡更盛,認識不少人都緊貼他的臉書或Instagram,主是他有橋、點子多,較貼近他們的口味。他每次 site specific 的創作都有種叫人折扣服的規模,作品裡的肌理卻並不複雜,容易解讀,都是選取某個地方的歷史或政治背景作素材,在當地拍攝的居民肖像,用巨幅的黑白打印,在一些敏感性較高的地點如貧民窟或遷拆區等張貼,往往都是未經許可下非法進行,他視之為一種賦權,讓備受剝削和忽視的弱勢民眾受到注視。

這次他在香港同時有兩個展覽,一個是在貝浩登畫廊展出的《Ghosts of Ellis Island》,另一個是在香港當代藝術基金會 (HOCA) 的作品回顧展。《Ghosts of Ellis Island》是他在埃利斯島 (Ellis Island) 的新創作,稍為對美國歷史有點認識,也知道這個在自由神像附近的小島,是上世紀初新移民踏足美國的第一步,在這裡的移民管理局接受體檢和移民官的詢問,是美國近代史重要地標。JR 在島上一個荒廢良久的移民醫院進行創作,翻出醫院裡的舊日病人的檔案圖片,重構在已破落不堪的牆璧上,這些室內創作,相此以前是格局小了,我還以為他只會像以往 Christo 般愈玩愈大。也許因為沉重的歷史背景素材,有別於以往創作總要有點嬉笑的成份,這次是鮮有帶點感物舒懷的情感。

HOCA 裡的《A Survey Exhibition》將他以往創作系列以取樣式展出,大都是每個系列兩三張照片清蜓點水式的簡單總覽,包括在以巴列用作分隔以巴列人和巴勒斯坦人的圍牆創作,雙方民眾頭像混合展示的《Face 2 Face》,以長者為主角的《The Wrinkles of the City》等等,展出的大多都是從拍攝裝置場景而來的限量製作照片,甫一進場就是一條長長的人龍,等的就是他上次於香港展出過的《Inside Out》系列中那個用波波點作背景的 photo booth 裡拍個照,這個本來是給觀眾能參與其中的一種共同創作,能將自已照片在自己社區張貼,到這裡大概已變成大家到此一遊的私人紀念寫真館。

看 JR 的展覽是愉快的,但快感會痲痺批判。JR 在街頭出身,現時已進入藝術圈建制主流,觀乎他近年委約創作品之多,相信已不用像早年般「走鬼」式創作,我沒深究過塗鴉文化,但欣賞他們專注這種朝不保夕的創作,第二天辛苦創作得來的作品可能就被洗擦掉,那份灑脫我還是心懷佩服,HOCA 展場播放有關他們在古巴哈瓦拿為《The Wrinkles of the City》創作的紀錄片,其中有個小插曲是有當地居民因不滿門外的牆壁被塗鴉(因為是雙年展邀約創作,其實已取了許可),跟他們說將會把其洗刷掉,合作的塗鴉藝術家 José Parlá 於是跟居民吵起嘴來,我心裡看得有點不是味兒,因為我看到他們作品裡街頭藝術的基因和反建制成份似乎愈來愈小,只會愈來愈「河蟹」。

我對別人給他人文關懷的稱號不感冒,主要是他的作品能承傳下來的東西聊聊可數,他創作時跟當地民一起的互動是相對表面,不能深化成真正賦權,令民眾能籍此闡述觀點,又或是擁有去改變社會的能力。更可惜是,「人一走,茶就涼」,觀乎當天在 HOCA 會場看到很多一家大少到場,都有種到遊樂園遊玩的氛圍,家長也懶得跟小朋友解釋作品背景動機(所以導賞是必需的),難道要他們去解釋連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以巴圍牆事件背景?這個參觀氣氛當然和展場是在淺水灣這個旅遊勝地有關,但更重要的是展覽及作品均沒有提供引子給大家去進一步深化閱讀,更遑論令觀者有道德受譴責,而作出反思更甚是付諸行動的感召。

我甚至覺得他現在的創作模式,有點像近年興起的一股創辦社會企業的風氣。創業者以此一展拳腳之餘,也覺得有助弱勢社群,客戶也能獲得服務產品,又順道幫助人何樂而不為的心態,但其實已有不少研究已指出社企對減貧的實質作用甚微,大家空有一種去幫助別人的良好願望,而不期望一些深層的改變,到最後也不過是一服感覺良好的安慰劑。他在 TED Prize 的演說的錄像網頁,訪客都不無感動,留下的評語不乏「inspiring」或「change perception」諸如此類的字眼,但實質上啟迪他們作出什麼行動,或改變一些什麼想法,都沒有說得很清楚。

所以到最後我們在小小展場中,在一種輕鬆的情懷下,可以有機會總覽了近年環球各地的人間不幸,是很奇特的經驗,同時要警醒自己一下,我看到的可能不過是另類的 National Geographic,只不過換過來我們不是單單消費著異國情懷或奇觀,而是他們歷史的傷痕。

這些其實是藝術創作被看作為改造世界手段的典型盲點,因為 with great power comes great responsibility,不錯不是我說的,是十歲小伙子也看得懂的蜘蛛俠電影裡說的,我這麼肉緊,只要是他是近年在藝術市場上或動員上有著非凡的能力,叫不少藝術家望塵莫及,他實在有能力做得更好,只差在有沒有心而已。都是怪 TED 不好,硬要把這個「人文關懷」的光環硬套在他頭上,否則他的展覽我不知看得多過癮,但至於「inspiring」?「change perception」?抱歉,我不賣賬。

(原文刊於 2015 年 4 月號 Magazine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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