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我到日本一行,本來是為了自己籌劃的展覽空間去東京取經,就算時間多緊迫,也決定騰出一點兒時間去宮城縣的石卷市一行。石卷市是2011年日本東北大地震的重災區之一,人口中有三千多人死亡及失蹤。當年觀看NHK新聞以高清直播洪水洶湧而至那份震慄,至今還歷歷在目,這種等待著災難的降臨的感覺,叫我有點雞皮格瘩,感覺就像預見哈米吉多頓的那些所謂末世信眾。那時候我跟一眾香港攝影師參與了作品義賣展覽,也曾以自己攝影集作義賣賑災,甚至往後有份參與《麻雀》攝影同人誌,也以日本主題作專號作精神上的支持,全都有著千絲萬縷的感召,欠的卻是一個憑吊。
一年過後石卷的交通還沒修復,從仙台至石卷的「仙石線」火車路段因損壞還沒完全開通,只能以公車大巴接駁。石卷市是個臨海漁港小城,以旅遊而言,焦點一直是在附近同樣損毀慘重的松島。那裡卻是「小露寶」及「蒙面超人」等經典漫畫原作者石之森章大郎的老家,還設有一個他的美術館「石之森萬画館」,這個美術館也在這次海嘯中被海嚴重淹浸,當時還是在關閉中。市內街頭巷尾都充斥著他筆下的漫畫人物圖騰,小小的市政府大樓門口還矗立著一個威武的蒙面超人塑像,那天剛下了一場滂沱大雨,雨水打在超人的臉上,鮮有看到英雄人物的一臉滄桑。車站附近就是市內商店街,也許因為臨岸有段距離,看來相對損毀較輕,但只有一半店鋪還在營業,路人稀少,有些當地政府辦的振興市集也是乏人問津,我只能從一大堆空蕩蕩的酒吧和風俗店,聯想起這個小城市有過那段繁盛風光的日子。
我挑了一間臨近海邊的旅館留宿,旅館木材建築簇新到不得了,還隱約嗅得到新刷上的油漆味道,原來是剛重建過來。吃早餐時跟老板聊個天,他拿出來一個藏著好些剪報的文件夾給我,圖文展示當時海嘯來臨時旅館被沖毀時的情況,矚目驚心,看來樂天的老板用簡單英語跟我說當時他怎樣跑到附近山上的神社暫避,語調輕鬆,完全並看不出他被這次天災有所打擊的感覺,還叫我要到近岸的重災區走走。離受災僅一年時間就重建好旅館,我一方面對他樂觀和魄力感到折服,另一方面為他對當地旅遊業復原感到憂慮,當日留宿大概只有一兩家客人,旅遊景點要復原的話還要花上好一大段日子。
沿岸一帶的民居基本上是移為平地,破壞力之強大叫人目定口呆,大幅平地僅有個別比較堅固的民房七零八落地站立著。我獨自漫步在這個匿大的廢墟,了無人凐,只有大批烏鴉在漫無目的地飛舞著,詭異地叫囂,似是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好些還撐著的房子,倒下的牆壁曝露了私密的生活空間,我雖然只在外面經過,卻像走進一個一個家庭的客廳造訪的感覺。在一個破壞了的房子裡我看到幾個盛著看上去似是梅酒的瓶子,想必是主人親手浸製,第一時間佔據著腦袋是「遺物」二字,我立刻把它們擦掉,嘗試用逃難離開的主人回家收拾物件的快樂情境取代。
近岸的小山丘下的市立小學是大型的混凝土建築,所以還能頑強的撐著,外牆因為洩漏瓦斯引起的火警造成的薰黑,據報這裡當日也有七個小學生喪失了生命。學校前不遠的廢墟上,設有一個臨時給人供奉花奔憑吊的地方,伴著一幅帶著「石卷加油!」口號的橫額。當月適逢是日本的兒童節,這裡懸掛著應節的鯉旗,跟背後遠處恢複運作工場的排出的廢氣一道順著微風飄楊,當想到那些被祈求茁狀成長的小孩子的下落時,難免心裡一酸。我沒有多拍,免得自己沉瀝在哀物的情懷。在日落時份臨離去前,作了些簡單的默哀,願逝者安息,伴著我走的還是剛才那一群烏鴉。
這些照片我藏著許久沒有拿過出來,沒有想過要去發表,大概是因為我只能旁觀他人之痛,但這次回顧田代一倫的《當濱白合繁花時》展覽時,覺得可以此來作為一個對話或是一個總結。今天回看這一小堆底片,發現縱然當時跟小露寶匆匆一瞥,這堆陪著我成長的漫畫人物卻一個沒有在我的鏡頭出現過,叫我恬念著的原來還是那幾瓶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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