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英國一齣處境喜劇「The Office」叫人眼前一亮,紅了嘴巴很臭的Ricky Gervais,他演那個自戀成性,又以為自己幽默感爆燈的波士 David Brent,實在啜核得可以,當年用 mockumentary 手法去拍處境喜劇也是很破格。為美國觀眾「移殖」的美國版本卻是另一回事,笑位變得沒那麼隱誨,可以不太用大腦就明白了,這類露骨的喜劇風格老外觀眾形容為「in your face」,粵語大概可以譯做「兜口兜面」罷。
現在重讀自己拙作《係‧唔係樂園》一書的訪談,提到我拍攝該書時受影響的兩位攝影師:Martin Parr 和 Lars Tunbjörk,成書時Parr還是Magnum圖片社的「外星人」,現在是上了神台,算得上家傳戶曉,而Tunbjörk呢?名氣差了百丈遠咯,到現在還是那個只是攝影圈內少眾人會認識他、再「叻」一點的會曉得他是瑞典人的攝影師。
一向對 Martin Parr 的作品我們用慣常的英式幽默去概括之,這其實是一個懶散的概論,因為Parr是英國人,他又很自覺用 Englishness 來為作品定調,但日子愈久就愈益發覺他的幽默是多麼的「in your face」,難怪他的受歡迎程度是環球性的,而且這些年來能也能歷久常新,大概有賴近年智能手機和社交網絡當道,他這種「兜口兜面」的抓拍美學,很受Instagram之類的社交圖片分享的粉絲所吹捧,大家拿著手機照相,總有種要「爆」的衝動。
Parr 作品上的取材、和觀看事物的手法都明顯受已故英國攝影師東尼‧雷‧鍾斯Tony Ray-Jones(1941-1972)的影響,尤其是在他早年的黑白攝影作品。雷‧鍾斯也喜歡以英國閑餘生活作題材,在生時唯一出版過的攝影集就是叫《A Day Off》(休假日),書裡幾個章節:「海邊」(The Seaside),「夏日嘉年華會」(Summer Carnivals),「舞者」(Dancers),「倫敦」(London)和「社會」(Society),熟知Parr作品的人可以看出些端倪,他不過是走著前輩所開拓的步道上,但甚至在於雷‧鍾斯而言,他的「英國性」並不如大家想象的「藍血」,六十年代年青時獲取獎學金去美國耶魯大學念攝影,也受那時候美國街頭攝影文化所影響,認識當年活躍份子如 Joel Meyerowitz 或 Gary Winogrand,當然街頭攝影並不是是美國的專利文化產物,十九世紀著名蘇格蘭攝影師湯姆生John Thomson一早有拍攝倫敦街頭的《Street Life in London》月刊,但雷‧鍾斯把攝取自美國的養份,或甚至可以說是用美國人的視線,來回望自己的老家英國,對自己成長的土地有著前所未有感受過的新奇。
The Leaning Tower of Pisa. 1990 © Martin Parr |
而 Parr 呢?選是布烈松說得對,他是個外星人,用外星人目光窺視地球人的一事一物,嘲弄他們的一舉一動,所以幾年前法國有辦過他個人的大型展覽,索性叫做《帕爾星球》(Planète Parr)。他出生的這個「星球」– 英國的中產階層的定位,生活養份上的影響,對階級地位的覺察,所以他能舒適地去挖苦、嘲弄、諷刺各個階層,而不會突兀,可以如呼吸般自然,並不是我等餐搵餐食餐餐清之流所能駕馭。
《Small World》 |
Parr 的攝影集很好找,因為銷情很好,這些年來不時會再版推出,幾本攝影集如《The Last Resort》(1986),《Small World》(1995)或再後的《Common Sense》(1999)一直都不難找到。其中《Small World》更是其代表作,誇張的說一句,這書的確是有點劃時代的意義,並不是在於他大膽利用鮮豔色彩作紀實攝影,而是題材上以雞毛蒜皮,找緊當年地球村概念吹噓得最火熱的時刻,把旅遊工業消費文化等這些以往沒有人觸及的題材,把玩得淋漓盡致。
好了,現在有請Lars Tunbjörk:Tunbjörk1956年生於斯德歌爾摩,背景跟我有點相像,都是科班出身,以往一直在瑞典本地報章任職攝影記者,卻沒有上過相關的藝術學院,現時為圖片社VU的成員。 在「臉書」上偶然發現Tunbjörk上月曾到過本地某著名攝影書店,很懷疑那裡的職員會知道他是何許人,拍攝著什麼樣的作品。我在網絡上做資料搜集時,只有一兩篇比較像樣的中文文章,今天也許會多了這一篇。
記得自己剛畢業第一次去紐約的 International Center of Photography ,參觀的展覽就是他的《Country Beside Itself》(1993年出版),對於這個我連名字也不會念的攝影師作品,印像極之深刻。Tunbjörk也是聚焦在瑞典中產階層的眾生相,彩色運用跟Parr一樣的斑斕,縱然有北歐和暖的日照,卻處處展現一種情緒抑壓的氛圍,人物往往是顯得落寞空虛,相互之間充斥著疏離。 但《Country Beside Itself》並不「外星」,卻是現實得不能再現實,同名攝影集中有短文很精簡地介紹了 Tunbjörk 在八十年代後期至九十年代初拍攝時的社會形態:褔利主義國家理念藍圖失敗,階級分化加劇,右翼政黨上台,說著說著,其實有點像重演英國戴卓爾夫人執政時的光景。 當時就算只能一天吃一個 Subway 三文治充饑,也要掏出幾十塊把攝影集買下,當時對瑞典的認識可能是宜家傢私,或那時候手機還賣到成行成市的愛立信,但這本攝影集主導了我對這個遙遠國度的觀感。
New York, 1997 © Lars Tunbjörk |
《Home》 |
往後他曾出版過兩本攝影集《Office》(2002)和《Home》(2003),可以說是雙生兒,兩本都是非常deadpan的攝影集。《Office》是他將斯德哥爾摩、紐約和東京三地的辦公室,變成一個個混沌又單調乏味的舞台,焦慮的上班族上演著一場場的困獸鬥,是差利卓別林的《摩登時代》(Modern Times)九十年代的靜態圖像更新版。《Home》是關於 Tunbjörk 重回斯德歌爾摩市郊兒時舊居,有感而發進行的攝影計劃,換作別人可能會變成一個感物舒懷之旅,他卻冷眼旁觀這些無人跡的社區空景,微觀房間細物,雖然每張照片像倒翻了油漆桶般多姿多彩,所有精心陳設的景物也應是充滿著個人記憶,卻難掩生活其中的枯燥乏味。
《Vinter》 |
很可惜這幾本書已絕版多時,現行還流通市面的,只有他的近作《Vinter》(2007),即英語「Winter」冬天的意思,瑞典的冬天長期被黑夜佔據,可以想像得到是有多麼冷,但最冷的還是書中極為沉鬱沮喪的調子,差點叫人透不過氣來,這書Tunbjörk刻意省去了以往作品對構圖的精鍊,改成很隨意的抓拍,內容有大雪覆蓋的街景和房屋,其中也有一些如咖啡館、餐廳等的室內景致、工作或派對聚會等等,差不多所有照片都是在沒有日照或室內的情況下,僅靠閃光燈照明促成,所以無論室內與外都是充滿著壓迫感。他一向的黑色幽默還在,卻有所節制,加上有點像酒醉得來的狂野,這是一本讀後叫人情緒低落的書。
說回「The Office」一劇,美國版中飾演David Brent是著名喜劇演員 Steve Carrell,他說自己有個看家本領是「joyless laughing」,在清談節目中也示範過,就是板著張臉去嚎淘大笑,忽然間觀眾視覺和聽覺斷了線,荒誕到不堪,現在看 Tunbjörk 的作品,其實就像這種「joyless laugh」,皮笑肉不笑,總有種難以叫人釋懷的情感,跟我的「頻道」比較搭配。沒錯今天我還是會喜歡 Parr 的東西,只不過有略嫌時太 joyful、太過癮,麻痹了其中的批評信息,上年他把這些年來以世界各地海灘眾生相為題的照片,結集成《Life's a Beach》(2012)一書,跟之前他以幾本作為政治抗爭的冷門攝影集,製成複制本結集成的《The Protest Box》(2011)一樣,價錢絕不親民,叫人咋舌,很快便成為收藏家抄賣的對像,以往那個玩庸俗玩cheap玩粗糙的 Parr ,似乎離我愈來愈遠了。
後記:最新消息是《Life’s a Beach》的「平民版」將會今年五月推出,功德無量。
(原文刊於《前線》Vol. 4, Jun,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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