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多了聽爵士樂,籠統的解釋是人老了,你大可嘲我扮有深度,但事實是由hard rock到尹光我都沒有間斷過去聽,或許如爵士樂巨人Duke Ellington所言:「這個世界只有兩種音樂,一種是好的音樂,及其餘下來的一種。」(真厚道。)喜歡聽爵士樂,還有一個原因是她提供現覺形像異常豐富,好的爵士樂大師能提供你一個強烈的現覺衝激,就像提供一個空間給你去闖蕩,歌曲的時間就是空間的大小或深度,令人意想不到的歌曲可以帶你去「遊花園」,如是者有時會進入一個個房間,你常常懷疑自己走錯地方,進了別人的房間,其實就是音樂人的苦心安排。舉個例子,聽John Coltrane的名作《Giant Steps》,那些複雜的即興演奏和變化多端的和弦,我最具像(或最世俗)的意境,是我平生第一趟去太古廣場,被那些刻意刁鑽安排的扶手電梯,把我這個人帶上帶落,弄得團團轉,故意令你迷失在其中。
我沒有太認真研究是否音樂人都用圖像思維,其實無論圖像及音樂都是右腦區域主宰,並不出奇,雖然我認識有位真的用「圖像記憶法」的記者行家,他很多時候訪問別人都不用做筆記,聽來著實有點匪異所思,我也不求甚解,因為明顯地我的右腦沒有開發過。我知道有好些知名的爵士樂手本身嗜好就是繪畫,有些還要認真一點就如Miles Davis,在世時已經常常舉辦個人畫展。有一兩趟看過他做電視訪問時都看來心不在焉,卻拿著本速寫簿有意識地在涂鴉,所以我懷疑繪畫對他來說是作為「藥物」的替代品。在一個訪問裡他提到怎樣把音樂觸感變成視覺元素是頗有趣的:
「顏色,我首先會從顏色入手。然後其他的我就會即興而為。直線和圓。也許我會想扭動一些線條,也許我會畫一個乳房和一個眼睛。我是從潛意識裡著手,就像我的音樂一樣,她必須能帶給我一些東西。我不能寫一些不會令我輕踏腳步或不能令我感受到什麼的音樂。一旦格式開始形成了,它就像一個等待獨奏的音樂編曲。這個編曲是關鍵在於平衡,你不能有太多的黑色,就像你不能有太多的薩克斯風管在音樂裡面。假設你有了一個調子但那個薩克斯風手奏不了那個風格。你必須得找另一個人替代,以適應在那裡。就像你嘗試去使用另一種顏色一樣,總是不能強求。」
爵士樂的精粹在於「即興」(improvisation),即興是自由但不等於亂來,無論你在歌曲的核心弄個筆走龍蛇,天馬行空,在進入及走出歌曲時總要循著一定格式去做,讓聽眾不會因此而迷失,不能亂來。讀台灣攝影學者李昱宏著的《灰色的隱喻 》,談到街頭攝影類型的攝影時,用上了「即興攝影」一詞,那並不是我們慣性用英語「candid」或「snapshot」等意為「隨意」的用詞去形容,不知有意或無意用上了「improvising」一字,他認為即興即是「純粹的偶然」,但卻並不發生於攝影的境偶裡,因為攝影師是等待著事件的發生。容我再進一步的闡述,我會認為是潛意識下鋪排著事件的進行。
爵士樂裡的「即興」當然不可能直接套用在圖像思維上,但在挪用音符的即興演奏,及街頭上挪用視覺完素來捕捉瞬間,都的確有點相像。很多人誤會街頭攝影是胡亂揍合一些事物及事件,在同一個畫面出現,但卻忘掉了一樣東西:「節奏」。 某些經典的街頭攝影作品,其音樂性很強是因為固然照片是二維的,她把相中所在有視覺元素一次過展露給大家,但攝影師的能夠以輕重平均來讓觀眾的視覺有節奏地選取目標,因為視覺上一般人的注意力在某一時間只能集中在一點上。我們常看老祖宗如布烈松Henri Cartier-Bresson的早年三十年代的街頭照片,撇開老掉牙的「決定瞬間」或「超現實」不談,單就畫面而言構圖嚴謹,內裡人物猶如經過編排的舞步,而且畫面情調開朗,亦如當年早期爵士樂的「搖擺」swing大樂隊演奏,講求結構上的工整準繩,調子亦非常uplifting,佼佼者是當年有「搖擺大王」之稱的Benny Goodman:
爵士樂很多時候本身就是節拍上實驗,舉個例說Dave Brubeck在1959年推出的經典名作《Time Out》專集裡面的歌曲,很多時候不是一個拍子結構從一而終,而是天花亂墜的幾種節拍配搭出來,下面一個表演片段的導演想得出是天馬行空的阿拉丁飛毯,我卻會想到Garry Winogrand的照片,人物在一個空間裡交錯複雜,動作節奏、表情、視線等亦不一致,跟《Blue Rondo à la Turk》一曲那些玩味的節奏編排是不謀而合。
十多年前念書時有一位愛好行為藝術的同學,把一盒John Zorn的《Naked City》(1990)卡式帶介紹給我聽,這些被稱前衛派的爵士樂,對當時的我實在不堪入耳,樂器編配嘈雜又好像沒有章法,曲子色調陰沉詭秘,間中混雜的一些人聲根本不是在詠唱,而是咆哮或呼嘯,有些時候甚至有點像「嘈音搖滾」(noise rock)。看封面的圖片,不用猜可以知道這張專輯是受活躍於三四十年代的紐約市下城區,以擅張拍攝都市黑暗面如低下層及各式謀殺事件的Weegee,大碟命名也是借用了他1945出版的第一冊攝影集。但第一個浮現在我腦海的卻是森山大道的街頭獵攝,相對於潔淨明亮的東京大都會,森山也是針對城市文明的黑暗角落,調子也是深沉得不可再深沉,最重要是當中跟John Zorn的音樂一樣,有一種「咆哮」的元素,無論是人物和死物,都是擔當著挑釁大家的感觀的責任。
大家可能會發覺其實以上我提出的音樂推出年份,跟提議配搭的照片拍攝年份其實也相當的接近,大概可以粗糙地概括是因為該時期的社會及生活氛圍,造就了這些風格的音樂及攝影作品,但出奇地不為大多人去認真對待,當然有不少時候作者的個人意志主導一切,但有更多的時候是作者成長和生活空間左右了他的思維和創作意圖,當大家看不懂某人(更甚至某個地域的人們)所創作的作品時,或對他們的作品不明其所以時,不妨從這方面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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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sic to me is more powerful than photography, and you have found a link between them.
Still wondering how Miles Davis can shift the course of jazz music four times within his lifetime.
Blues